石油与水的交响

2021/12/08  浏览量:   作者:高安侠  

  你知道吗?石油,最早发现于一条河流中。

  这几乎是一个秘密,石油这工业的血液,在中国,最早发现于陕北的延河。

  早在2000年前,在东汉著名历史学家班固的《汉书地理志》中记载“上郡高奴县有洧水,肥可燃。”高奴是延安地区的古称,洧水便是延河,肥就是石油。

  在千年的光阴里,石油夹杂在河水与沙石之间,静静流淌,默默无闻。没有人看得出这黑色的物质有什么奇异之处。

  而此时,它连个名字也没有,只是在静静地等待一个人的出现。

  一千年过去了。1080年,50岁的沈括两鬓染霜,行色匆匆地颠簸行进在黄土高原上,他将赴任陕西延安府太守,在西北前线对抗强敌西夏的入侵。在紧张的军旅生活中,作为一个科学家,他以其敏锐的目光发现了一种奇异物质的存在。他的著作《梦溪笔谈》中,记录了石油的存在状态与开采过程。 沈括赋予了它一个美丽的名字——石油。

  从此,在汉语语汇中增添了一个新词“石油”。这是一个多么优美而准确的词汇。对未来世界,他预言:“此物后必大行于世”。

  然而,随水流出的石油,寂寞千载,没有人把它当成宝贝。顶多,本地人偶尔用来照明或者给牲口治疗癣疥罢了。

  谁也不曾想到,又一个千年之后,它将会深刻地左右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,影响世界的政治格局。

  又是一个千年,到了近代,世界风云突变,西方工业革命兴起,石油作为一种能源,成为帝国主义列强垂涎三尺的宝物。德、日、美几国风闻陕北有石油,曾先后派人到陕北“考察”,觊觎石油,企图将它纳入囊中。

  为了防止这宝贵的石油资源被掠夺,在地方爱国人士的强烈呼吁下,1905年,慈禧太后特地拨款8万两白银,兴建“延长石油官厂”。这就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.

  从这里开始,我国石油工业便从一条细小的河流开始,踏上漫漫征途。

  1935年,刘志丹解放了延长石油官厂,石油回到了人民手中。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,延长石油为中国革命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。

  1942年是陕甘宁边区最困难的一年,机关、部队、学校的物质生活遇到了极大的困难,边区军民几乎到了没有衣穿、没有油吃、没有菜、没有鞋袜、没有被子的地步,就连毛泽东作报告,也穿着带补丁的衣服。此刻,延长石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,大量石油产品,什么汽油、蜡烛、煤油、擦枪油、油墨被骡马驮过黄河,与阎锡山做生意,换回白面、大米、布匹、枪支弹药,甚至肥皂、毛巾等日用品,有力地支持了中国革命的胜利。延长石油也被誉为“功勋油矿”。

  1944年5月25日,石油厂厂长陈振夏评为边区劳动模范,毛泽东在一方白细布上,亲笔为他题词“埋头苦干”,以鼓舞石油人再接再厉,再创佳绩。

  在这些骄人业绩的背后,石油工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。

  首先是用水困难。陕北缺水,河流较少,钻井第一要考虑就近取水,要是没水就无法钻井。

  因为水的制约,大大影响了采油工作的进程。曾经在油矿工作多年的“老石油”刘生连回忆说:

  那时候,延长石油厂工作非常辛苦,比农民干活还苦,干活主要靠人拉肩扛,钻井用的水,全是靠人担。新工人进矿第一项工作是担水。水桶是用柏工箍的,光木桶有几十斤重,一担水一百多斤,可实际水又没多少。担水工人是两班倒,一天上班12小时以上。在河边钻井还比较轻松,在半山上钻井就很困难。12小时不停地担,一天走近百里路。新工都要经过肩膀压肿、压烂、压好的过程。有不少人受不下这份苦,干上几天就回去了。我从1942年开始担水,直到1945年。长期的担水工作练就了一身真功夫。

  夏天担水好说,难的是冬天。穿着棉衣棉裤,戴着棉帽子,穿着毛袜子还冻得不行。担水时木桶内外很快都结冰,过一会就得在锅炉旁边烤。进入隆冬,冰冻到几尺厚,小河里没有水,必须到延河里担,吊水的地方很快形成一座“冰山”,上下都得非常小心,稍不留意,就摔个仰面朝天,除屁股生疼外,还浇得象个落汤鸡,衣服上,头发上马上结一层冰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几个小伙子去担水,我正夸口如何下“冰山”,结果脚下一滑,摔倒在冰洼上,后面桶里的水浇了一身,几个同事取笑我,“刘生连,再表演一次”。虽然我浑身是“冰”,还是再次爬起来,重新担水。到了锅炉旁我才将衣服慢慢烤干,继续干活。

  时隔多年,这个为石油事业奉献终生的老人,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挑水钻井那些日子。很多老工人提起水,都感慨说,水,把油矿给“箍住”了。

  解放以后,这个昔日赫赫有名的石油企业陷入了困顿。

  原因还是水。

  陕北缺水,不是一般的缺,白于山系、黄河两岸的沟沟洼洼,三年两头旱,久旱无雨的高原,山山峁峁都在喊渴渴渴!树梢捎那卷曲的叶子在喊渴,庄稼地里那蔫头耷脑的玉米、糜子在喊渴,蓄水的涝池见了底,淤泥块子大张着嘴,也在喊渴,庄户人嘴上急得起白皮,嗓子快要冒烟了:老天爷,下点雨吧!

  在很多村庄,种地靠天吃饭自不待言,一年收成全看老天爷赏多少雨。干旱时节,为了祈雨,陕北人想尽了办法:农民先是杀猪宰羊,唱大戏,给龙王“领牲”;如再不下雨,就将龙王的塑像背在山顶上,让太阳暴晒;仍然不下雨,就抬龙王“楼子”。抬龙王楼子粗犷之极。遇水涉水,遇崖跳崖,轿里放着一尊龙王的塑像任意颠簸,到田边地头,让他看看庄稼枯死了,看看河里没水了。全村子人跪在炎炎赤日下祷告天老爷快点下雨,救救万民。

  在陕北民歌里有大量的关于祈雨的内容:

  “晒坏的了,晒坏的了,

  五谷田苗子晒干了。

  龙王的老价哟,救万民!

  杨柳枝,水水飘,

  轻风细雨洒青苗。

  龙王的老价哟,救万民!

  陕北的农业史就是一部缺水史。

  因为缺水,日常生活更是视水如金,陕北人一辈子只洗两回澡,一是刚降生,再就是临殁了。一家人的洗脸盆其实就是一只饭钵,拿起手巾沾沾水,眉眼上擦一擦,便算是洗了脸,一家老小就这点水。洗完了,这水还不能倒,要擦家什,抹箱笼。直到把水用尽。

  水,是陕北最宝贵的财富。要饭的来了,庄户人“宁给一碗油,不给一碗水。”在黄河岸边的人家,嫁女子首先相看未来的婆家用水方便不,川道里的,咋都好说,有了水,女娃嫁过去不受罪。要是干山梁上的,驮水就是个苦力活。一般女娃娃谁愿意受那个罪去?天不亮就得下山驮水,爬沟上洼,半世光阴在路上操磨。

  就是在城里,用水照样紧缺,上世纪八、九十年代,一下过雨,自来水厂就断水。到处可以看见这样的场景:一根自来水管子流着细细弱弱的水,似乎随时会被一风吹断,下面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、罐子、桶子,老老小小眼巴巴在一旁瞅着那水,就怕它突然断掉。往往半夜两三点还有人排队。

  水,是陕北的命根子,没有水,什么都免谈。延长石油被水卡住了脖子。

  然而,伴随着改革开放,企业推向了市场,延长石油面临着是生存还是死亡的抉择。要么,关门停产,要么,拼命一搏。

  发展是硬道理。可是,工业发展要大量地消耗水资源,尤其是延长石油这样一个集探、采、输、炼、销于一体的大型综合能源企业,几乎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水。且更为糟心的是,稍有不慎,极易对环境及周边水体造成污染。

  于是,矛盾纷起。

  围绕着水,从各执一词到挥起拳头动武,企业和地方关系一度闹得很僵。

  一方是采油工人起早贪黑,为国家奉献能源,石油开采到哪里,哪里就有漂亮的柏油路,哪里就有繁华的街道,哪里的农民腰包就鼓起来;另一方是农民毫不领情,他们封堵采油厂大门,砸损泵油车,甚至捉住采油工痛打一顿,理由是,河道里的水不能吃了,一股子油花味。水浇到地里,庄稼就不往出生长。婆姨女子们再也不敢下河洗衣服,娃娃们也不敢耍水了。村子里有人生病了,一股脑把原因栽到石油上,“自从村里打了油井,病就跟猫鬼神一样附上了。”

  老子说:上善若水,水不争而利万物。水,这世间至柔之物,此时却像一条无情的绳索,牢牢缚住了延长石油。

  随着世界石油价格一路飙升,延长石油决定抓住机遇,在三秦大地的深处建设石油大动脉,对陕北大地来说,这是一次运输史上的革命。本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,可是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。

  怎么了?

  村民们说,管道施工影响了村里的水。几十个人把工人们挡住了,不叫干活。

  热寺湾村子里的惠老婆,六十开外,能说会道,村子里说大事了小事头头是道。虽是一双半大小脚,走起路来噔噔噔风快,有名的利洒能干,还十分的泼辣,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拿手好戏。别说不怕石油人,就是政府的人,也没法子。

  村里人说,老婆儿亏得不识字,要不然,县长的位子她也能坐哩。一提起这个老婆儿,乡上、县上脑仁子疼,轻易不敢兜揽。说施工队影响了村里的饮水,就是她的主意,她一贯长于出谋划策,对付公家人。

  管道建设指挥部副指挥王剑波决定先靠近这个惠老婆儿。

  老婆儿年纪大了,管着几亩果园。她上山锄地,王剑波也跟上锄地;给地里上粪,王剑波也厮跟着上粪。

  几天下来,老婆婆问:你个年轻人光跟上我,干甚哩?

  帮你做营生么。

  怕不是吧?

  婶子,求你给村子里说一下,先让我们施工,等管道建成了,我保证不叫你们没水吃。

  你娃娃说话口气不小,你管龙王爷着哩?

  那倒不是,但我保证缺不了你们的水,不信,我给你写字据。

  公家人的话还能信?

  你放心,等我们把中山川水库修好了,你们再也不用发愁用水。不要说人用水尽够,这旱地将来都能改成走水园子。

  老婆儿不相信,哪里有这等好事?你们给老百姓修水库?

  王剑波解释说,中山川水库人人都知道,电视上早做过宣传。那是一项大工程,建成投用之后不但能解决延长石油永坪炼油厂用水缺口,还能解决子长县及周边沿途城镇居民的用水,大约20万居民受惠。当然,热寺湾也在其中。

  老婆儿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彩。

  只一个晚上,“驻扎”在施工现场的村民悄悄撤退,欢快的“工地交响乐”再次响彻在热寺湾的沟沟岔岔。热寺湾的人说:人不能没良心,将自心比人心,要有个够哩。人家给咱建了个水库,咱还要咋哩。

  指挥部的人都说王剑波有办法。但王剑波说:哪里是我有办法,没有中山川水库,谁也没办法。

  投资建设水库,对延长石油来说,利己利人,真正实现企业发展与地方发展的“双赢”。中山川水库不仅解决掉了周边老百姓的吃水问题,更是彻底解决了延长石油用水问题。对整个陕北老区的经济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。

  回望历史,历经坎坷的延长石油,已经活过了116个年头,今天仍然焕发着无限生机。2013年,它成为第一个迈进世界500强行列的西部企业。至今,百年老企业仍然焕发着青春的光彩。

  从它诞生于延河之中,先天便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,漫长岁月,始终与水紧密相连,休戚与共。是陕北养育了它,同时,它也反哺了陕北的山山水水。今天,陕北一改那旧时的苦焦模样,青山绿水这般灵动俊秀。

  有人用“油水关系”形容两不相干、互相疏离的关系,其实,延长石油却与水这般亲密,不可分离。水养育了石油,石油又滋养着水,二者共同谱写着陕北发展的恢宏交响。

  高安侠简介:

  女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陕西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,延安市作协副主席,中国石油文联理事。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讨班(青年作家班)学员。陕西作协签约作家,《读者》签约作家。现供职于延长石油管道运输公司。

  出版情况:

  散文集《弱水三千》《辽阔的蓝》《我们身边的空缺》《完美的背后》《从异乡到异乡》《树的箴言》以及长篇小说《野百合》

  获奖情况:

  2009年,获得第三届“中华铁人文学奖”。

  2012,年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、首届延安文学奖。

  2013年获得延安市文化类“有突出贡献专家”称号。2018年获得陕西优秀文化女性称号,同年,小说《野百合》获得第五届“中华铁人文学奖”第二届“工业文学大赛二等奖”。